有栖

《深河》摘抄

作者:远藤周作




>> 我……在做梦。来到电梯前,他还没回到现实。他从未有过妻会死亡的念头。感觉像是电影看到一半,突然改放别的片子。


>> “那棵树说的,生命绝不会消失。”妻身体健康时,每天浇阳台上的花,像少女一样会和每一盆花说话。“要开漂亮的花哦。”“啊!好漂亮的花呀!谢谢你。”这一类话,是她从同样喜爱花草的母亲那儿学来的,结婚之后,这习惯还是改不了。不过,和老银杏说话,或许是她本能上意识到自己生命的阴霾。


>> 他故意打个哈欠,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妻的手。像这么难为情的事,住院之前一次也没有过。他像许多日本男人一样,羞于向妻子具体表达爱意。妻的手腕的确变细了,这表示死亡已在病人体内微妙地扩大。她又以那微笑回报丈夫。



>> 岳母回去之后,矶边感受到了她所说的、之前自己想都没想过的家的空虚,这都是因为妻不在的关系。在一个月之前,矶边一直认为妻在家是理所当然的,既未特别意识到她的存在,没事时也不会主动跟她寒暄几句。两人没有孩子,曾领养过一个女孩,结果,小孩怕生,领养失败。沉默寡言的矶边不善于对妻子、养女说些讨人欢心的话语,拙于表达感情。用餐时,说话的老是妻子,他只会回答“哦”、“这样可以吧”,惹得她常叹气责怪他:“你就不能跟那个孩子多讲讲话吗?”


>> 医生的预告准确得近乎残酷,不到一个月,妻就发烧,抱怨全身疼痛。即使如此,为了不让丈夫难过,她还是努力挤出笑容。接受放射线治疗之后,她的头发掉落,身体稍微移动,剧烈的疼痛便像闪电般全身流窜,使她不由发出轻微的呻吟。由于抗癌剂的作用,东西刚吃下去,马上又吐出来。


>> 其实,他已动用了妻存下来准备等他退休后到西班牙、葡萄牙旅行的费用。妻把这次旅行当成是从前没去蜜月旅行的补偿。她曾打开地图,在从未见过的里斯本、考依布拉的街道上画上象征幸福的红圈圈,还吵着要曾出差到美国住了两年的矶边教她一些简单的英语会话。


>> 没告诉她事实,今天又离开病房。栗然醒来,思考没有妻相伴的余生。这是矶边等电车时坐在月台板凳上,随手写在记事簿上的句子。他对赛马、打麻将没兴趣,为数不多的嗜好也就是喝酒、写写不入流的俳句、下下围棋。他从未把俳句给妻看过。他是羞于把感情鲜活表现在言语上、脸上的男人,他希望自己是那种什么都不用说、妻就能了解心意的丈夫。



>> 矶边甚至觉得这种现象是妻死亡的前兆。今天窗外呈暗灰色,医院外面传来拉长的烤番薯叫卖声。卖烤番薯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拉长的叫卖声会给人带来什么感受。同样是幻觉的话,希望她看到的不是躺在床上的躯骸,而是每个窗户上都摆有花儿盛开的盆栽的里斯本风景;或是在纯白的沙滩上有身穿黑色衣服的女子在补渔网的拿撒勒海岸。起码希望她看到那样的风景。



>> 那一天终于逼近眼前!这时候的心情与其说是寂寥,更贴切的形容是如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月球表面的空虚。他忍受着那种空虚感,轻轻握住病房门的把手。


>> 三天后,他在离甲州国道很近的火葬场的休息室里沉思:这里将会停满黑色轿车,不同关系的遗属有如流水被吸入火葬场,即使有下一梯次的人等候,情形也相同。透过休息室的窗户,可以看到火葬场高耸的烟囱冒出浓烟,这让他想起在病房常看到的阴天。“她旅行去了。”矶边对着浓烟自言自语,“等旅行回来之后,开始和以前一样的生活。”尽管如此,他口中仍向拈香者道谢。



>> 你的衣服:冬装(放在衣橱的桐木箱A);套装、夏装、礼服(放在另一桐木箱B),衣服一定要用刷子刷,每一季送洗,毛线衣、羊毛衫(放在桐木箱C)。这些已经跟妈妈说了。存折和印章、股票、房产产权证明及其他交由银行保管,有问题找M银行的井上分行长和杉本律师商量。矶边眼睛模糊,犹豫了一下,翻到下一页。每一页写的是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,自己死后丈夫该如何做才不会突然失措。例如,睡前一定要检查煤气之类,连浴室的清理方法都写得清清楚楚。这些事以往都由妻负责,现在妻一件一件仔细教他。




>> “怎么说这种话?明天,你在哪里?”“不知道。在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,每天都有倒下来的朝圣者。有的死在某户人家后门,有些生病的娼妓被丢弃在污水流过的地面。因此,黎明时候,在恒河边火葬开始时,我或许会在玛尼卡尼卡码头附近。”矶边寻找酒馆,心情跟昨晚一样,不喝不行。他已经不再恨那个像大学教师的算命师。来到这个国家,目睹了人的贫穷,看到他们不只是乞讨,还利用身体的缺陷、有疾病的手脚来获取生存的粮食。矶边明白那个算命师也是其中之一,利用“印度不可解的神秘”而活下去。只是有一种郁闷充塞在他胸中。


>> 他是日本人,完全不清楚这个国家里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之间的对立背景和缘由。结果,连宗教也彼此对立憎恨而杀人,这样的东西无法令人相信。现在他认为在这世上最有价值的是对妻的怀念,而且,失去妻之后,他觉得现在才真正认识到妻的价值、妻的意义。他一直认为对男人而言,工作、绩效等就是一切,其实不然。他发现自己有多么自私,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对不起妻。


>> 妻生前,他从未这么亲昵地呼唤过她。直到妻逝世为止,他跟许多男人一样热衷工作,常常忽略了家庭。倒不是对妻没有爱情,而是认为人生最重要的是工作,要努力工作,女人喜欢这样的丈夫。他从未想过妻心中对自己的爱情有多少,也没察觉到在这样的安全感背后,她付出了多少心力。然而妻临终时,当矶边听到妻的呓语,才明白对人而言无可替代的结合是什么。


>> 复仇、憎恨不只存在于政治世界,即使在宗教世界也是一样。这个世界只要有团体,就会有对立,有斗争,就会产生贬抑对方的谋略。


>> 经历过战时和战后生活的矶边对这样的人或团体可说是已看烦透了,正义这个词他也听腻了,不知何时内心深处总有个什么都不能相信的念头。因此,在公司里他和每个人都处得不错,其实心里没相信过任何人。通过现实生活,他明白各人各有打算,为了模糊自私的焦点提出什么善意、正确的方向等主张。他自己也承认这些,所以才能度过无波无浪的人生。


>> 然而,现在孤零零一个人,矶边总算体会到生活和人生根本是截然不同的。自己为了生活和许多人来往,其实,在他的人生中真正接触到的,他不能不承认只有母亲和妻子二人。


>> 河流接受他的呼唤,仍默默地流着。那银色的沉默中,具有某种力量。如河流至今为止包容许多人的死、将他们送到来世那样,也传送了这个坐在河边岩石上的男子的人生之音。



>> “各种各样的宗教,它们从不同的道路聚集到同一地点,只要能到达同样的目的地,即使我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也无妨。”这是大津喜欢的一段话。他在看到这语录之前已有了相同的看法,然而,这样的话在神学院、在修道院都让上司蹙眉,也引起法国同学的反感和蔑视。


>> “既然如此,你为什么还留在我们的世界里?”他曾被学长这么责备过。“既然这么讨厌欧洲,赶快滚出教会好了。我们维护的是天主教世界里的天主教教会。”“我不能离开,”大津语带泣腔说,“我是被耶稣遴选的。”语录集从他脏脏的指间滑落地板。他打鼾,做梦。


>> 外头已泛白。大津关上房门走出中庭,已苏醒的瘦牛看着他,眼睛不带感情,牛先站起来,缓缓踱步而出。白天从塔内传出的伊斯兰教咏唱声和人力车声,以及旋涡状的人潮都归于寂静,每一家商店都紧闭着油漆剥落的门,整座城市就像无人的摄影棚。只有野狗群和在马路中央缓缓站起的牛挪动着身子。大气中稍含凉意。大津穿过很快会有烈阳高照的大马路,向右转,又向左转,在充满湿气与污秽的路上东逛西走。他寻找的是像破布一样蹲在路旁角落里喘息等待死亡来临的人。他们这群人空有人形,一辈子却没有片刻活得像人,把葬身恒河当成最后希望而摸索到了这座城市。


>> 这个背部,背负了多少人以及多少人的悲伤到恒河?大津用肮脏的布擦汗调整呼吸。只有擦身而过之缘的大津并不知道,这些人有着怎样的过去。他所知道的是,他们每个人在这个国家是弃民,是被舍弃的人,如此而已。


>> 火葬场所在的玛尼卡尼卡码头已有一缕黑烟升起。大津祈祷:你背着十字架登上死亡之丘,我现在模仿你。你背上背负着众人的悲哀,登上死亡之丘。我现在模仿你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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